在我家书柜里,跟古今中外各种名著排列一处的,有一本唐传奇《游仙窟》。就其文学价值和史学地位而言,它还够不上名著的档次。但它于我异常珍贵,因为它是章先生遗赠,它凝聚着廷谦老师对我的一段深情。
章先生字予尘笔名川岛,可谓鲁迅忘年之交。《人民文学》1949年10月创刊所选插页,就用的是鲁迅致“予尘兄”信的影印件。这是我到他家去拜望时才知道的。大学期间,我几曾到各教授家去拜望。第一次去的和去的次数最多的,是章先生家。使我们过从密切起来的纽带,是他教授的写作实习课程。
那时,中文系头两年的必修课中,设有一门写作实习。老师出个宽泛题目,任凭学生随意去写。其实,这一课程设置,跟系里规定的教学宗旨是矛盾的。系主任杨晦给新生上第一堂课,首先就是要大家打消想当作家的念头,说作家不是大学造就得出来的,中文系的主要任务是培养语文教师和文学编辑,而我那时还没有从作家梦中醒悟过来,便把写作实习当作自己随笔的机会。
章先生给我们出的第一个题目,是让大家写篇小传介绍自己。想来他是要通过这次作业,了解一下弟子们的基本情况。我却游戏笔墨,模仿《阿Q正传》,给自己写了一篇“歪传”。大意是说:我的行状虽不渺茫,头上也没有生癞痢疮,却总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,总对比自己强者恨得牙痒痒;我虽还没到摸小尼姑头皮的年纪,却总是幻想着给女同学下跪,可惜缺乏阿Q那样的胆量……
这篇作文,在课堂上,作为例证,受到批评。章先生给此文所写的批语是:“失之油滑!”当时我想,这一下他不可能对我有好印象了。岂料相反,课后他叫我到他家去,竟像会老朋友似的,热情接待了我。他家住成府村,在燕园外新建的教职员宿舍区。花木掩映,曲径通幽,平房向阳,宽敞明亮。他特意准备了南方的小点心叫我品尝,说那是鲁迅最爱吃的,他一向都用食品来招待客人。
话题就从教学说起,他首先声明:课堂上得有规矩,需按考试标准要求学生,课堂下是自由的,希望能跟大家成为朋友。他随即表示:还是喜欢你那文笔的,只是行文态度则不可取。幽默不同于滑稽,机智更需要真诚,否则,灵巧就会变成嬉皮笑脸了。这样说过后,惟恐我误会,忙又解释道:并非说你不够真诚,而是提示你学鲁迅,首先要学他的正直。
我一次次去章先生家,他一封封向我展示鲁迅给他的信,详明地讲解了这些信的背景,深情地回忆了那些感染他的情境———鲁迅跟年轻人一起野游,骑了驴子到钓鱼台去。有一次聚会到深夜,临走时叮嘱柔石送一我程。这是我和柔石最后一次会见,在黑暗中彼此永远分手……
最使章先生感动的,是鲁迅倾全力帮助他出版了唐传奇《游仙窟》。鲁迅亲笔正楷抄写了这部书的“庆安本”,送给他校点,并为他写了序。就因他校点的《游仙窟》即将出版,鲁迅所辑《唐宋传奇集》没有收这一篇,且在序中说明:“日本有《游仙窟》,为唐张文成作,本当置《白猿传》之次,以章矛尘君方图版行,故不编入。”
讲过这段经历,章先生捧出他备好的一本书,郑重地送给我,那就是川岛校点、北新书局出版、毛边本的《游仙窟》。书的扉页上,章先生签了名,盖了章,毛笔楷体写下了题字:“道怡兄惠存”。
我受宠若惊,难为情地说:“我是您的弟子呀,您怎么称我为兄呢?他开心地笑起来:我是学鲁迅呀!说罢取来鲁迅送给他的一本书,只见那扉页上,鲁迅先生不仅签了名、盖了章,而且题了一首诗:“请你/从‘情人的怀抱里’/暂时抽出一只手来/接收这干燥无味的/中国小说史略/我所敬爱的/一撮毛哥哥呀!”原来,那一年章先生正在谈情说爱,又梳着一撮毛样的学生头,所以鲁迅给他起了个绰号,叫“一撮毛哥哥”。章先生向我讲这件事时,“一撮毛”已早生华发,而他还不知道,同学们给他起的绰号,叫“元宝嘴”。因他嘴形如元宝,又总是笑呵呵的,那元宝嘴使他的笑容,总是那么和蔼慈祥……
就是这么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,在“文革”中竟被打成了“现行反革命”!我至今也不明白,他因何惨遭迫害?还记得他曾经说过,鲁迅厌恶个人崇拜。莫非章先生“不识时务”,在那“大树特树”之时,公开了内心的正直?
果若如是,廷谦老师,你不愧为鲁迅的学生,你不愧为北大的教授。———鲁迅的品格作风,正是北大的传统精神。